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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是故乡明。这明亮,是梨花香渗入夜风的清甜,是酥油茶熨帖心口的暖意,是阿妈掌心焐热寒凉的温热。它从记忆的深井中缓缓浮起,将旧日天幕一寸寸镀亮,凝成永不褪色的琥珀。 家乡金川,静卧于川西北群山之怀。沙耳乡丹扎木村,便是一首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如玉的嘉绒古谣。暮色四合,天幕如洗,月亮从墨尔多神山肩头从容探出,霎时有了“明月出天山”的苍茫气象。那月华澄澈如水,既能照亮五里外岔路口模糊的身影,也容得下孩童在院坝里奔跑,将一地月光踩出碎玉般的清响。
月是故乡明 这月光,更是烟火寻常的注脚——阿妈就着月光纳鞋底,针脚细密;阿爸收拾锄具,叮当声清越;邻家阿姊倚门绣花,月华拂面,宛若谪仙。我们一群孩子蜷在草堆上,争辩月宫里吴刚的斧斤、玉兔的药杵,笑声惊起檐下栖息的夜鸟。那一刻,连星星也仿佛屏住了呼吸,生怕一丝游走,便惊扰了这乡野的静谧。那光景,便是岁月静好最生动的诠释。 童年的夏夜,我常躺在麦秸堆上望天发呆。阿爸的兰花烟斗忽明忽暗,他将烟斗微扬,指向银河:“看,那是牛郎织女,中间阻隔的是天河。”阿妈在一旁轻声哼唱:“月亮娘娘筛麦子,筛出白面蒸馍馍……”月光静静流淌,照亮她鬓角的白发。远村偶尔传来几声犬吠,衬得四野愈发空寂,恰是“狗吠深巷中”的诗意与安宁。
彼时年少,浑然不识乡愁滋味,却早已将天地的温柔,尽数封存于那一片皎洁之中。 然而,故乡的月,又何尝只有光?丹扎木的月是有味道的。春夜的月,浸透梨花,清甜如蜜;秋夜的月,饱蘸果香,醇厚如酿。最难忘是烤玉米那个夜晚:我们猫腰钻进地里,掰下玉米,迫不及待地埋进灶灰。籽粒噼啪爆响,溅起的火星与流泻的月光交织——那一瞬的焦香与清辉,便永远烙印在味蕾与心间。 爷爷曾说,丹扎木的月亮明澈,是墨尔多神山用雪水洗了千万年。这分明是自然崇拜的诗意想象。而我却觉得,是这尘世间点滴的暖意,聚成微光,向上映照,才将天上的月亮,养得如此通透润泽。谁家灶上总温着一壶热茶,供过路人暖身驱寒;谁家孩子考上了学,无论汉族、藏族还是回族,乡亲们必登门道贺,此间温情,便是月亮的底色。这般淳朴的里仁为美,月亮瞧见,清辉怎能不格外莹澈? 而这人间温暖的源头,最明亮最恒久的,永远是父母的目光。他们的恩情,如月华无声遍洒,照亮我生命最初的来路。阿爸沉静如山,在月下陪我习字。他那双生满老茧的手,为我抚平书页褶皱时,却是那般轻柔小心。阿妈温柔似月,每逢月圆总要蒸一锅玉米馍馍,轻抚我的头顶说:“吃饱了,才有力气读书,将来去看山外的世界。”那时心向远方,竟未曾细品,身后那缕目光,是比月光更绵长的牵念。
月是故乡明 直至离家远行,才真正读懂那月下的守望。每次归乡,总看见夜色中倚门而盼的身影,我起初以为是月光朦胧了视线,后来才看清,那鬓边新添的白发,是岁月与辛劳凝成的霜雪。于是我明白,我心中的那轮明月,大半光辉,原是父母目光的折射。这月光般的恩情,早已融入血脉,成了漂泊岁月里最坚韧柔软的羁绊。 一别经年,异乡漂泊四十七载,我见过江南月的婉约,赏过塞北月的苍劲,也望过异国月的清冷。然而走遍天涯,唯有金川的月,深深烙在心上—— 春月漂白梨花的皎洁,夏月浸透麦浪的碧绿,秋月镀亮玉米的金黄,冬月洗净雪山的银白。原来世上的月亮从来不止一轮。每个游子心中,都悬着一轮只属于故乡的明月,在异乡的夜里愈发清晰。天上的月,是公共的诗题;心中的月,是私密的宗教。
每当蓉城夜深,我总爱站在屋顶凝望。霓虹灯将夜色融成昏黄的雾霭,星月黯然失色,如同旧信上洇开又褪色的墨迹。即便雨歇风清、云开月现,那清光也仿佛隔着一层拭不去的薄纱,再没有故乡月那种“表里俱澄澈”的通透灵性。 尤其到了中秋,独立蓉城楼顶,眼见天幕被尘霭遮蔽,月影杳然,愁绪便同这浑浊的夜色一道,无边漫延。此刻思念愈浓——恍惚间,故乡的月光正漫过神山的雪线,浸润梨园的琼枝,温柔铺洒在阿爸阿妈长眠的那片梨园上。儿时的玩伴,想必正抱着孙儿,讲着嫦娥的故事。如今新修的水泥路在月下宛如银河泻地,却再也寻不见当年被月光照得发亮的那条泥土小径。虽有“今月曾经照古人”的永恒,却徒增“逝者如斯”的怅惘。 然而即便沧海桑田,金川作为“雪梨之乡”的温暖内核从未改变。我想,故乡的月定然愈发明亮——它既辉映着古老的嘉绒歌谣,也照亮这片土地的新生希望;既温暖着农家灶火旁的欢声,也撩动游子心中永不退潮的思念。 窗外明月悄然西沉。在此夜阑人静之时,方才彻悟:为何千山万水走遍,心头永悬的,仍是丹扎木上空那一轮。它原是阿妈煨暖的灶灰,阿爸磨光的锄柄,小伙伴唤我乳名的回声,和我用整个童年才接住的那片沉甸甸的月光……共同铸就。岁月将其细细窖藏,酿成一坛乡愁的酽酒,每每启封,便足以醉倒半生漂泊的魂灵。 是了,月是故乡明。明的是追不回的似水年华,是斩不断的血脉根系;是漫漫长夜里,生命最初点亮便永不熄灭的那盏心灯。行至今日,天涯走遍,我才真正懂得,何谓“天涯共此时”的亘古守望——那原是一种穿越时空的温柔共振,是故乡与游子之间永不消逝的回响。 若有缘,你今夜恰在金川,能否替我,再望一眼丹扎木的月?看看那清辉之下,可还映着那个躺在麦秸堆上、试图用小小怀抱接住一整片月光的懵懂少年。 或许,每个游子心中,都珍藏着一位故乡月下的少年。他永远不长大,周身浸透着那晚的月光。今夜举头,这胸中翻涌的,又何尝是我一人的愁绪?那丹扎木的月光,早已渡过万里河山,轻柔地披洒于所有望乡人的肩头。我们散若星辰,却总在此刻,被同一缕来自童年的清辉紧紧绾结。你看那月光,不也像在远征?只为追上每一个离家的孩子,轻轻为他们披上一件无形的乡愁。 故乡的明月,是我们共同的来路。当我们将其揣进行囊,它便成了照亮归途的、永不沉落的太阳。 (责任编辑:admin) |





